这一封信,是由省城里寄到乡下来的。一个乡下先生,正两手捧着,高声朗诵。他四周围着七八个人,都将一颗头直伸了过来张望。
有两个将头伸不过来的,就捧了水烟袋,坐在一边板凳上,凝着神听。
这位念信的乡先生,约莫有五十上下年纪,嘴上生两撇八字黑须,眼睛外罩着一副玳瑁边的虾子钳眼镜。眼镜两只腿子,都断了一小截,却用一根粗棉线凑成了半周向后脑上一套,算把眼镜硬挂在头上。他毛蓝布夹袍上,也罩了一件青布马褂。那马褂虽说是青的,然而左一块,右一块都变了焦黄色,实在是有花纹的了。胸面前有两个纽袢,已是稀松,万分扣不起来,纽扣便颠之倒之,像烂熟的苹果一般,向外翻着垂下。
可是在这位乡先生,犹觉得他这样穿着,整整齐齐,不脱书生的本色。
他姓唐,号尧卿,是个自幼饱读孔孟之书,而不曾一游泮水的老童生。
在他这样,一般人都很为他抱屈,真个文章憎命。然而到了四十以后,他也就淡于仕进,大有不为良相,即为良医之志,因此把一本陈修园,倒读得滚瓜烂熟,反正是科举停了,也不作别想,专门行医。顺便带着教一堂馆,一年倒有一二百元的进款。他的产业,本不在中人以下,有他十年二三百元一混,利上加利,家产就很好了。乡下只要有钱,便是大老爹。唐尧卿住的这一乡,只有五个秀才,一个举人,一个捐班知县,至于进洋学堂的毕业生,根本就不会在乡下当绅士,纵然当绅士,也是在外混不出去的东西,乡下人看不起。唐尧卿以老童生资格论,也是第八位,以资产论,除了那个捐班知县,举人都没有他的钱多,因此他在乡下说话,反居在第三位,比那五个秀才绅士资格还高一等。这个写信的赖国恒是他的表弟,论亲也不过如此,只是这两年赖国恒在省城活动,金钱接济不上的时候,都托唐尧卿在乡下移挪,彼此共事不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