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失望了,他觉着上海再呆不下去了。他自己对自己命令道:
“走吧!你这混账东西!说不定……一定……他一定已经到了广东!”
五〇 不如归去
有一天上午,天气暖和,金鑫里的弄堂口和弄堂里面,突然车水马龙,十分地热闹起来。汽车,包车,停了一大片。一个、一个花团锦簇,五光十色的阔太太从车上走了下来。走进金鑫里三号张公馆,苏州话、广州话、北京话、宁波话此起彼伏,响做一堆。周围的闲人都围拢起来看热闹,过往的行人也停下脚步观看,久久不散。原来太太们到陈文英家里来聚会,是要商量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,那就是,对于社会上那些因为十几二十年来的战争而变成孤儿寡妇的人们,怎样进行抚恤救济的问题。太太们对这件大事都慷慨陈词,踊跃热烈,据后来的人说,甚至引起了剧烈的争论。其实太太们的见解大体上是一致的,就是对于战争的受难者应该博爱为怀,一视同仁,不管他们的政治分野是属于南派还是北派,是属于共和派还是帝制派,是属于国民革命派还是联省自治派,都一样。但是对于信仰共产主义的死难者的家属,应该怎么看待呢?——就恰恰在这一个问题上,发生了尖锐的分歧。大部分处事稳重的女慈善家都认为应该把这些赤色的孤儿寡妇除外,不在抚恤救济之列。也有少数头脑被认为过激的年轻太太觉着既然同是孤儿寡妇,处境想必是同样困难,政府既然不管,她们就应该本着博爱的宗旨,加以救济,才符合基督的教义。就这样,双方都坚持己见,一下子就僵住了。本来太太们平时相处,都是融洽和睦的,一旦发生了争执,就显得极不平常,而且被认为“剧烈的争论”了。张子豪的夫人陈文英是这次聚会的东道主,又是属于少数被认为过瀲的年轻太太之一,她觉着有一种神圣的崇高的职责,驱使自己出来坚持真理。她当真坚持了。她发表言论,认为那种把赤色的孤儿寡妇除外的主张是狭隘的,偏颇的,不符合于上帝的仁慈的胸怀的,因此也是不幸的,甚至是可悲的。为了这一点,她的嗓子沙哑了,她的苍白的脸蛋发红了,她的圆圆的大眼睛甚至贮满了泪水。